(前塘格木劳改农场荒原上的囚徒墓砖 )
这些墓砖材质多为普通的建筑用砖(俗称24砖),长24cm/宽11.5cm/厚5.3cm;砖面铭刻的姓名,皆是在前塘格木劳改农场服刑而殁的劳改犯人。
依据一些墓砖上尚能辨识的年、月、日和编码数字,可知数以千计殁年的犯人死于“大跃进”后的1959~1961“三年困难时期”。
这些岑寂多年的墓砖默然地呈现出、实证着二十世纪60年代无产阶级专政暴虐的时代具象。 故此,本文用现代语境的“囚徒墓砖”称之,以有别于古时所言的“刑徒墓砖”。
死者姓名:何应锡
死亡日期:不 詳
死亡编号:1223
死者姓名:陆杜恩
死亡日期:不詳
死亡编号:1245
死者姓名:苏 容
死亡日期:不详
死亡编号:1246
显露在青海戈壁荒原上的囚徒墓砖,每一块,每一丛,都隐匿着一段共和国曾经的秽史,即便它们历经了六十多年风雨、雪雹、砂尘、禽兽、人畜的销蚀和糟践,许多已残缺不全,但于今一旦触目,兀自赫然惊心,令人不禁须起根发由,追根究底:
这些墓砖标记着的一具具曾经和你我一样的血肉躯体,一条条业已尸没荒野、无以招魂的生命,他们来自哪里?家在何处?他们为何而殁?又为何如此葬薶?他们有亲人和儿女吗?有谁还能记得他们?又有谁该为他们的瘐毙担责?……
死者姓名:杜邵伟
死亡日期:不 详
死亡编号: 907
死者姓名:英保三
死亡日期: 不详
死亡编号: 不詳
死者姓名:郑小山
死亡日期:不詳
死亡编号:241
死者姓名:不详
死亡日期:不详
死亡编号:不详
(《青海省志·劳动改造志》)
《青海省志·劳动改造志》文载: “…….‘大跃进’中,青海省劳改系统虽然接受改造了大批罪犯,并在增加耕地、兴修水利等方面为以后的发展创造了新的条件,但是付出了很大代价,造成了重大损失,主要是不顾主观条件进入过急过多,到处铺设塲点,在经济上层层加码和政治上不断反右,浮夸风泛滥,生产高指标,粮食高征购,生活低标准,超体力劳动,三年困难时期持续发生非正常死亡现象。”(注1)
(《苦旅天涯青海頭》 安殿祥著)
是时,笔者二哥也正在德令哈巴音河水库等地监狱服刑,亲历、亲见了“三年困难时期持续发生的非正常死亡”。五十多年后,他在自传体文本《苦旅天涯青海头》中,记述了当年监狱高墙内大飢馑的惨景,以及犯人相继饿毙后囚徒墓砖刻制的由来(注2):
大院里组织起了收尸队
……陆陆续续,各个牢房都有了饿死的亡者,这些死者需要处理。于 是,百业消停的劳改队里催生了埋葬“产业” ,组织起一个收尸埋葬队,报酬是每天增加一个小馒头。犯人们争先恐后地报名,得到队长的恩准才能进队上岗 。
幼时在南京,邻居家有丧事,我看到脸上盖着黄表纸的逝者,总是莫名的恐惧,那亲者伤心欲绝的哭泣,更让人难受。而现今,身旁的犯友一个接一个在黑夜里无声无息死去,我竟毫无惧怕,麻木不仁了。俗话说,黄泉路上各自走,生老病死无替手。我们这些行尸走肉, 睡尸睡肉,奄奄一息,已临近风烛残年,就要成为饿殍,捱到人生尽头了… …
每天清晨,收尸人就会在院内每个牢房门口叫唤:有没有(死人)啊?那声音很像以往走街串巷挑高箩、收旧货疲惫的吆喝声。有。屋里漫不经心地应答。经过一夜高寒,死尸硬邦邦的 , 已像冷藏室里搬出的冻全羊。收尸板车上的尸体垒迭,就更像一 车冰冻全羊了 。
收尸队费力地把车拉到另一个监房门口,又无精打采地喊:有没有啊? 西风凜冽,卷起破烂的门帘,重演着令人终生难忘的“样板戏”。装满尸体的板车,拉到牢房大院门口,只听到:报告班长, 我们去劳动了。去!车出门西,不见了踪影。监房大院又成死寂的鬼域…
伙房开饭了,轮值打来的饭里有撒手西去死者的一份。如何处理? 退给伙房,便宜了那些脑满肠肥的“饭屋君”。不!他们不在乎这一点馒头,他们饿不着,死不了,正如徐根宝所说“你们一天天胖起来,我们一个个倒下去”。轮值把馒头掰成丁点小块,依次送到幸存者们从被窝里伸出的枯瘦手爪上。只有在吃食时,才能证明谁谁又熬过了一天 ,还有口气 ……
第二天早上,收尸队又在门口停下,喊着:有没有啊? 我掀起门帘,看见板车上已有了“冻全羊”。我说:今天没有,未来会有。话音刚落,来了一位我不相识的狱友。他看到我问:你们这里有位姓安的南京人吗? 我就是。你的南京同乡赵国龙叫你去,有事。我寻思我和赵并无深交,仅是乡党而已。
我尾随着捎信者向后排牢房走去,掀起门帘,来到赵国龙炕沿。我刚要问候他,他一把抓住我的手,泪流满面, 喃喃哭诉:小安啊,我是回不去了,我要死了。昨夜,我旁边的老吴死了, 刚拉走。我是活不下去了 … …
赵原是一个壮实的三十多岁汉子,现在形如枯槁,喘着大气。他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放,像是弥留之际对着亲人叮咛再三:你年轻,有朝一日重回南京,给我家里捎个信,我快要死了……
此时的我,也禁不住泪流双颊,只能安慰他说:国龙,不会的,不会的,你不会的… … 小安啊,你年轻,好好保重,你能熬过去,我是不行了,不行了……
鸟之将死其鸣也哀,人之将死其言也善。我说:老赵啊,你也不老,你一定要活下去,活出去!我过两天再来看你。我抽出被他紧握的手,掀起门帘,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:你要常来啊!常来啊!我回身连连应道。
会刻字的匠人有福了
这天,突然,大伙房那边人声鼎沸,叱骂声不断,似乎发生了群殴。我急忙奔向位于第一排监房的大伙房,只见不少犯友匍匐在地, 弯腰拱背,疯狂抢着满地散落的馒头,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。还有犯友趁机捡起滚到脚下的馒头,喜滋滋地扬长而去。
那位红光满面的队长气急败坏地吼叫:反了! 反了! 打那鬼儿子! 打! 打! …… ”饭屋君"们四下地抡着扁担、木棍、铁锹,抢馒头的犯友全然不顾,不反击,不呻吟,嘴巴的功能只有一个,吃。我看见李洪友也在其中 。
击打在继续,呼呼,嘭嘭,地上散落的馒头没有了,为首的哄抢者被队长和”饭屋君"们抓住。首当其冲的李洪友双手被剪,怒目而视,大声骂道:妈的屄,你们作孽,把老子枪毙吧!给老子吃一顿送终饭吧!我愿做胀死鬼,不做饿死鬼,你们作孽……
饥饿的绞索愈来愈紧,不曾一天松脱。西风凛冽,收尸板车来来往往,“有没有啊“之声不绝于耳。而与此同时,监狱院内的犯人在默默死亡,监房炕上的铺位在渐渐稀落。也不知水库工程处的头头们还有什么“疗法“能改变这死亡日日见长的现状?
人死如灯灭,万事皆休,但劳改当局还有一项手续要办,上报死亡名单,说明死亡缘由。这可是一份令人头疼的规定。管教干部找到狱医商讨对策,狱医也是犯人,体察上意,难得胡涂,脑中储存的各种病例派上了用场,为每位逝者编撰子虚乌有的死亡病症。这正是天知, 地知,你知,我知。
一位狱医向知己的犯友如此倾诉心中的苦楚:为了保住这个比你们要好得多的饭碗,不至于也饿死,我不得不违心去做;再说,即使那些死者真有病,我这行当也救不了他们,无药可治,开不出方子,只有大伙房的“方子“能救活他们 … …
其实,管教干部和犯人们也都知晓这个“方子“。江湖郎中李洪友之所以敢纠众抢劫大伙房,正是由于他们明白“等死不如闯祸“。 问题是,如何杜绝哄抢? 新规定又出台了。开饭时间,所有号子的犯人不准出外,伙房派人到各牢房带领轮值去打饭。伙房门口戒备森 严,“饭屋君“们手持扁担木棍,排列两行,如同县衙门里的衙役一 般。如此一番 ,维持了一段平静时光 。
这天,队长又召集各号子的犯人头目开会,询问有没有会刻字的匠人? 有此技术的可得加班馒头一个。奇怪? 奇怪? 难道是要给我们每人发一枚图章?非也,非也。
哦, 原来是当局有了一点小麻烦。一张张死亡通告单发出后,有死者家属千里迢迢来收尸。这可难为了监狱当局。先前,一具具尸体像死猫死狗一样无人过问,任由收尸队、埋尸队去处理。那戈壁滩上的大小凹坑就是天然的集体掩埋场。 然而,西风肆虐,沙飞石走,再加上狼狐光顾,大多尸体已不存,就是有残留,也难以辨认。不曾想,有个死者家属大有来头, 口口声声"按 政策办事,我要活着见人,死了见尸“ 。这真是诚心让巴音河水库头头下不了台面。唉,要是我死了,就绝不会给当局找这个麻烦。死了, 就死了呗。
那个死者家属得理不饶人,狱方奈何不得,只好责令埋尸队增加工作量,既要埋新尸,又要掘陈尸,反正有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小馒 头,全院犯人跟着倒霉罢了。于是,管教干部又招集各班组长辨认被重新掘出的尸体,验明正身,再吩咐刻字匠人用两块砖刻上名字,放人墓坑,让死者头枕一块,脚踏一块。如此这般,若再有"认死理的“来找麻烦,那就省工省事多了。
白天,埋尸队员在乱葬场里忙碌劳苦,埋尸掘尸.夜晚,狐狗狼獾也在乱葬场里忙碌欢唱,挖刨啃噬。无情的西风仍只是一个劲地 吹,漫天的风沙逐渐堆积在一个个墓坑上,没过多久,又会把一切人为的新旧痕迹湮灭……
最终,我们谁也不知那位死要见尸的犯友家属,是怎样被监狱当局糊弄走的。
※ 同一死者 同一編號的兩塊墓磚
头枕一块 脚踏一块
【补记】 写这段文字的时候,那掘尸的画面又把我带回到 六十年前的巴音河水库工程处。我遗憾,当年,我未被相中去埋尸队,否则就能多吃一个馒头,或许身体就不会那样衰弱。 再者,亲临乱葬坟场 ,也会使我百闻不如一见,留下血淋淋的记忆,那就比听埋尸犯友的述说更加直接,刻画入微了。
一2020 年 5 月 11 日晨
(二哥曾服刑所在的德令哈泽令沟劳改农场荒野上的囚徒墓砖)
诚如《苦旅天涯青海头》所述,1959~1961三年非常時期,青海各地监狱大院组织起了“收尸队”,一具具、一车车“冻羊”般的饿殍被拉出监外,草草掩埋在劳改农场周边的戈壁滩上,任由狼撕狐啃,天侵地噬。至今,他们的尸骨大多不存,只有荒原上残留的零星遗骸和刻记他们姓名的墓砖,尚能表明他们的曾经存在。
死者姓名: 张万铭
死亡编号: 40
(前塘格木劳改农场荒原上的囚徒墓砖和残留的犯人骸骨)
囚徒墓砖,自古有之,其源可溯至公元一世纪,时曰“刑徒墓砖”,又称“刑徒砖”,是古代犯人死亡后用以记录其名籍、生卒年月等内容的刻划砖铭,与死者尸骨共埋,相当于墓志铭,今之所见多为汉魏时期的遗存。其形制何时方废,待考。(注3)
但,谁曾能意想,在相距汉封建王朝两千年的伟大中国,“刑徒墓砖”竟又大当其道,为庞大、强权的无产阶级专政机器所延袭,并广而用之?
因此,就有必要对古今两世的墓砖进行相应比照,你细察会发现今世“囚徒砖”的形制竟然还不及它的前身“刑徒砖”。这令人不由得愈发为之悲哀!
(东汉南郡襄阳刑徒墓砖)
在青海海东、海西、海南、海北各州,在业已废弃的前劳改农场荒野上,都显有囚徒墓砖或多或少的存在。其中,刻铭相对周全的极为少数,且只有“死者姓名、籍贯、死亡日期和死亡编号”四项,相比古时的“刑徒砖”,缺失“刑徒部属、刑名、生年”,即“在何处服刑,何等罪名、出生纪年”等文字内容。
死者姓名:刘梦章
籍 贯: 廣東紫金
这些,今日,我们司空见惯的普通砖块,在历史未尽的劫波中,在专政机器的暴力下,物以它用,被刻制墓砖,衍变为一个个孤魂野鬼的亡灵具象,其中隐匿着的度日如年的煎熬、悲天跄地的痛苦、濒临死亡的挣扎,又有多少人能知?
“1952年6月,全国第1次劳改工作会议确定:国防要地大城市中央要工业区以及人口稠密耕地不足的地区,不宜发展大规模的劳改生产事业,而应有准备的逐步分期分批向地广人稀的地区转移。”(注4)
在中华大地,这片有着上下五千年文明的广袤疆域上,过往的历史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悬疑、太多的秽迹和罪恶,一如掩没在戈壁荒原上的死亡档案——难以计数、鲜为人知的囚徒墓砖,缄默着,封瘗着,等待终能解禁、明示、还原、昭告天下历史真相的那一天。
朱承志备用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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